序(1 / 1)
“这口袋破了,谁能缝上?”
自言之后,总是接上一句自语:
“我自己。”
——涚云从小到大听得最多的话,就是“你真古怪”。
老实说呢,涚云自己也不觉得自己是个古怪的人,也不太在意别人为什么觉得自己古怪。
她从衡山深处走出来时就已经是七八岁的孩童,又有幸给衡阳一位孤老的药师捡走。别人问起来她从前是谁家的孩子,涚云一想,只能说“不知道”,也不在意自己从前究竟经历了什么。
涚云说不知道,是真的不知道,忘却了过去,是连着名姓一并忘掉。就连涚云这名字,也是药师翻开古籍,由涚云自己随手指出来的两个字。
可别人看见药师这便宜孙女竟然唇红齿白、细皮嫩肉,都说涚云从前一定是大户人家的孩子,只是后来落了难,才流落到药师家做个小学徒,就算现在落魄,将来也一定是富贵显达的命。
涚云听了这话,却并没有什么反应。事实上她对富贵没有什么看法,对贫贱也没有什么埋怨,在那个时候,涚云并不觉得这世界上有任何事情是重要的。人们却并不相信这世上会有孩子真的不为富贵所动,包括药师,他们也不愿意深入了解涚云所想的究竟是什么,只因为他们已老了,而涚云还年少。
药师是个一生不婚的老妇人,自然也不会有后人,因此将这捡来的孩子看得很珍重,又将涚云看做是亲生的孙女,又决心将自己从做铃医的父辈那里学来的本事教给涚云。教养本是天大的难事,而药师又是古怪性格,虽然有心与涚云以祖孙相待,却仍然不□□露强硬态度。幸而涚云的个性也异常古怪——寻常孩童总是感情充沛,可涚云既不为打骂所动,也不因惩罚动摇,就连药师难得的真心夸赞,也无法令涚云感激涕零。
但这种古怪,与其说是冷酷无情的残忍,倒不如说是没脸没皮的幽默,毕竟涚云虽然常常顶撞药师,实际上却将事情都做得十分出色。连成人都觉得吃力的繁重劳作与学习,在涚云眼中似乎都只是普通的小事。涚云的那种古怪性格,使她在令人苦恼的同时,也收获了比苦恼更多的欣赏与喜爱。
不幸的是,未过几年,药师无疾而逝,涚云就又成了没有家的孤儿。
铃医在下九流间穿行来去,既成不了富贵大家,也未能传世成名。而涚云又太年幼,凭着一箱篓三真七虚的医方,还不足接过药师的招牌。
穷途末路的时候,涚云只好吃百家饭。
百家饭,也总有吃尽的一天;涚云这名字喊得太久,也总有令人生厌的时刻。在这两年里,涚云很少再提起自己是谁,仿佛一呼一吸便已见证这生命的漂泊。有人恍然惊觉药师的徒儿已不见踪影时,她已如流浪的野狗般融入乞丐窝。这世上好像曾有一个将来显达的药师在衡阳停泊过,又转眼不见。
照常理而言,如此开端的涚云通常会有两种命运:一种是作为无依无靠的女人而被摧残,直至滑向生命的深渊;另一种虽然幸运些,却也不过是另一种悲剧,因为乞儿的未来通常也可一眼预见。
但涚云不同。
她似乎总有异常的运气,可以使自己与每一个最惊险也最可怕的瞬间错身而过,这也是她始终能保持那种古怪而幽默的性格的原因。另一方面呢,那种古怪而幽默的个性,又赋予了涚云淡泊尘世的态度,使她不至于因沉坠的命运而变得满怀愤懑。
在这混乱而无序的底层世界之中,无名的乞儿已见识过如此之“生”的滋味,那并不太好受,却也拥有一份蔑视这人间的自由,只是太多的人心甘情愿放弃这自由,因为它根本不配与吃饱饭相提并论。
对死呢?她也已有了许多看法,只不过她仍然保持着最原始也最重要的一种:
死了罢了,那又何妨?
有着这样心态的人,注定不太容易停留在原地。
有些人做乞儿,反而更像浪子。有次涚云在衡山脚下拔草,竟遇见了青玉坛的肃武长老雷严。
青玉坛信奉太上老君,是以炼丹为主的修道门派。雷严虽然性格霸道刚烈,却始终以振兴青玉坛为己任,自然不吝于寻觅人才。
一个自通辨药的小姑娘,岂非也是岐黄之道的良才?
于是雷严便说:“吾乃青玉坛肃武长老,你可愿拜我为师,入我派中修习炼丹之术?”
涚云深深思考了一瞬,发觉自己似乎并没有拒绝的理由。
于是青玉坛多了一个名叫“涚云”的弟子。
听人说,她从前是衡山脚下的一个无名乞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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